▲ 非全日制研究生群体多了应届生,将“歧视”问题摆上了桌面。 (人民视觉/图)

“今天你为‘非全’话题购买热搜,明天‘非全’让你找工作顺顺利利。”非全日制(以下简称“非全”)研究生李凌还记得,2020年9月4日,当“教育部回应非全硕士遭遇就业歧视”的新闻一经发布,激昂的情绪淹没了这个1085人的QQ群。一位网友甚至把刷点赞数的下单链接发到群里,试图集资购买热搜。

“要为不同教育形式的研究生提供平等就业机会。”教育部回应的,是近期在内蒙古、江西、海南、甘肃等地爆出“非全”研究生就业遭拒、落户困难、待遇有别等一系列热点事件。

此前,一场争论已沸沸扬扬。部分“非全”生认为事涉“歧视”,奋起维权与正名;而“水学历”“质量差”的网络骂战却将他们围困。

这是“非全”纳入“统考统招”之后的第四个年头,三年大学生涯之后,第一届毕业生已大规模进入就业阶段。北京理工大学研究生教育研究中心副主任周文辉的论文指出,当年“非全”名额下达计划数为136360个。

“‘非全’研究生就业难本质上是认同度低的问题。”贵州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李祥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即便“非全”毕业要求不断提高,但“短期内社会仍难对其产生认同感”。

“非全”多了应届生

2020年初,为“非全”维权的微博账号“统招非全日制硕士研究生”进行了运营成员扩充,从1人一下子新增了13人。转发各地“非全”受歧视的案例,分享接收“非全”简历的招聘信息,这个微博账号近期推送频次每天都超过十条,而在一年前,一两天才更新一次。

“注定是一个被歧视的大年。”负责人小哲说。

近日风波的起点在2016年9月14日。当天教育部下发通知,明确提出“2016年12月1日后录取的研究生从培养方式上按全日制和非全日制形式区分”,而且两者实行相同的考试招生政策和培养标准,学历、学位证书具有同等法律地位和相同效力。

不过,在“非全”学历证书上,会印有“非全日制”字眼。

周文辉发现,改革前,“非全”主要是在职人员,改革后“非全”组成较为复杂,“除了在职的,也有主动报考‘非全’的应届生,或者被调剂的应届生。”

这些“特殊”的应届生,成了目前维权的主力军。李祥在调研中也发现,2016年之前,“非全”群体极少出现要求就业同权的声音,但2017年之后,“非全”中两类人维权呼声最高:应届生和经历了全日制教育形式的在职毕业生。而后者情况更为特殊,即本应周末上课,由于学校教育资源不够,被迫和全日制学生一起上课。

应届考入三峡大学会计专业的李凌就是其一。从签订就业三方协议到接到解约函件,其间整整经过了344天。

2019年9月19日,李凌在秋招初期就与长江南京航道工程局签订了三方协议。按照原计划,李凌将于2020年7月到岗。然而,2020年7月底的一个午后,李凌忽然接到该局电话。对方称,由于他是“非全”研究生,所以要么解约,要么放弃应届生身份,签署劳务派遣合同。同时强调即便选择签劳务派遣,也不一定能成功入职,因为“部门不招‘非全’”。

近一个月后,之前已经签订劳务派遣合同的李凌,最终还是收到解约函件,对方表示愿意承担违约责任。但校招季已过,李凌一时无措,只能“猛抽烟,抽到咳嗽为止”。他追问原因,答复还是“只招全日制”。

南方周末记者致电长江南京航道工程局人事教育处,对方建议“直接问当事学生”。随后南方周末记者又联系其所属部委交通部人事教育司核实情况,对方也未予回应。

与此同时,各地“非全”就业难的案例被媒体一一披露,涉及的岗位除了与私企、国企、事业单位有关之外,部分地区的公务员岗位也只允许全日制报考。

落户难、学历不被承认的案例也此起彼伏。有深圳大学研究生无法以“非全”身份落户深圳,深圳市人社局9月10日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正在统筹各部门研究相关问题。海南大学“非全”法学硕士王东在取得双证之后,拿到其就职的某公检法单位申请提高待遇,但单位表示不承认“非全”。

“多了个‘非’字,人生也被否定了。”李凌对南方周末记者抱怨。

“统考统招,严进严出”

事实上,各地针对“非全”的就业等相关政策,并非在2020年才有意为之。

“非全”教育的历史,可追溯到1983年。当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办公室在部分高校启动了在职人员申请学位的试点工作。而进入到1990年代,随着企业管理人员攻读工商管理硕士(MBA)工作的开展,中国的“非全”教育正式拉开帷幕。

当时,“非全”教育主体是在职人员。报考“非全”需获得单位人事部门的推荐,参加“在职人员攻读硕士学位全国联考”,录取工作和录取分数线由招生单位自行组织和划定。在学习方式上,全日制生上课时间为周一到周五,“非全”生则时间灵活。完成学业后,有学位证、无学历证,俗称单证研究生。

由于在招考、培养等制度上与全日制不同,一直以来,“非全”这一群体被诟病存在入学宽松、管理混乱、教学质量良莠不齐等问题。

这一话题在近日的网络骂战中可见一斑。“非全”生的急迫维权引来了激烈对峙。在微博上,不少自称全日制生的网友质疑“非全”同权的合理性,质问“非全”教育质量:“我们辛苦三年做实验发论文拿奖学金,凭什么到头来和你们‘非全’一样?”

“2016年的改革,目的正是为了增加‘非全’教育的含金量,因此从生源质量、教学品质到学生管理都进行了强化。”周文辉说。

值得注意的是,这也为应届生报考“非全”开了一个口子。而大部分应届生并没有想到,他们也就此被推入到一道改革与延续、问题与偏见杂糅的洪流之中。

这最终变成了一场关于语义的“正名”之战。2016年12月1日之后入学的双证“非全”研究生,正竭力试图扫除单证“非全”的不良公共形象,并努力争取和全日制的同等待遇。

教育部的相关文件,是他们为新“非全”概念找来的权威证据。

一份“非全”研究生称之为“五部门文件”的通知,被当做求职“最后一道防线”。2019年12月30日,《教育部办公厅等五部门关于进一步做好非全日制研究生就业工作的通知》发布,特别强调在公务员、事业单位和国企的招录中,要“对不同教育形式的研究生提供平等就业机会”,且各地也要保障“平等落户机会”。

但似乎并不管用。当媒体报道“五部门”文件之后,李祥在各个新闻平台上抓取1555条针对该文件的评论数据,分析发现,长期以来公众对“非全”生“混文凭”的刻板印象,让“制度权威性难以彰显”。

“统招”是“非全”生试图为新“非全”概念搭建的逻辑基石。

作为中国海洋大学法学专业的“非全”生,小哲认为,因为和全日制考生参加同一场全国统一考试,所以“统招”天然赋予了“非全”和全日制平等的合法性。“统考统招、严进严出、缴纳学费,都是‘非全’已经履行的‘义务’,为什么不可以享受对等的权利?”小哲很困惑。

不过,虽然“非全”和全日制同样统招统考,但考试内容不尽相同。比如,各校往往把专业硕士设置为“非全”,把学术硕士设置为全日制,在统考时,专业硕士英语考试难度一般比学术硕士低;此外,两者专业课考试内容也不尽相同,在受访的一些“非全”生看来,难度差异说法不一。

而强调“从全日制被调剂到‘非全’”,则是试图表达一种被动感。

王东的一名“非全”同学,原本报考北京某高校全日制研究生,由于分数不够,后选择调剂到海南大学法学院。根据教育部考试中心助理研究员李骐2020年2月发表的论文《非全日制硕士研究生招生中“隐形失衡”问题探究》显示,在32个学校的抽样调查后发现,大量应届考生被调剂为“非全”生。

在受访的一些“非全”生看来,他们的研究生教学过程与全日制无异,反而在一些方面遭受区别对待。苏州大学艺术学院一名研究生透露,“非全”无法住校,“感觉自己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南方周末记者从数个大学研究生院发布的《2020年硕士研究生招生章程》上看到,大部分学校不为“非全”提供学生宿舍和奖学金。且按照南京大学最新发布的2021年招生章程来看,“非全”学生甚至“不接户口,不转档案”。

给教育部门打电话,然后呢

“您一定要把‘五部门文件’及时转发到位,要不然容易导致行政诉讼。”在一份小哲与山东省教育厅就业促进处的通话录音中,小哲做如上建议。

类似的对话也出现在其他“非全”生与各地政府部门的电话沟通中,他们都坚信:只要各地政府看到“五部门文件”,为“非全”正名就迈了一大步。

在如潮的舆情中,各地也出现一些为“非全”正名的单位。

2020年8月28日,电子科技大学研究生招生网专门在《2020年秋季线下校园招聘指南》中提醒用人单位:严禁发布包括学习方式(全日制和非全日制)等歧视性招聘信息。该校学生就业中心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到校招聘的每一家企业,老师都要向对方解释全日制和“非全”只是学习方式不一样。而如果学生在外招聘遇到相关限制,就业中心也会出具相应的证明材料。

也有地方政府调整了政策。四川省达州市在公布的“英才计划”中,将“2016年12月1日后录取的非全日制硕士研究生”列为可引入人才,允诺“5年发放6万元安家补助”。浙江省人社厅、海南省儋州市人社局等部门也陆续公告,将全日制和“非全”同等对待。

不过,对“非全”生的社会认知并非短期能够改变。一名北京某互联网公司人力专员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互联网行业普遍认为“非全”含金量不高,特别针对技术岗位而言,人力部门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一定会先把“非全”简历刷掉。

某地人社部门工作人员也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当地为应届生发放的住房补贴,是考虑学生刚工作、积蓄少,如果发给有工作经历的“非全”生,显然不合适。并且人才补贴是为引入优秀人才,“如何设置条件,各地应该根据发展需要来制定”。

据教育学者熊丙奇分析,这种唯学历论的思想症结在于:“考察个人能力需要更加精细和科学的指标体系,也需要相关部门有更高的专业素养”。而为了避免选人成本增加,“粗放的‘一刀切’管理就渐渐成了主流”。

受访的“非全”生也已疲于应付网络论战。起初,会有人把微博上辱骂“非全”的发言贴到微信群里,一些情绪激动的网友曾试图去反驳。但时间久了,“也无感了”。

再发新政,应届生难报考“非全”

一天,一名群友突发奇想,写了一份联名信,想让1000个“非全”生签名,请求教育部把学历证上的“非”字去掉。小哲一面让群友“保持理性”,一面问南方周末记者:“‘非’其实挺不好的吧?否定词,不积极。”

李祥也认为,可以考虑把“非”字去掉。“国外许多研究生培养实践,以及我们国家针对少数民族高层次人才培养的骨干计划,都没有在证书上专门体现这种特殊性的标记。”

但是,李祥也强调,把“非”字去掉只是达到形式平等,前置条件必须是“非全日制研究生培养质量和全日制一致”。如果短期内无法做到,那“培养过程发现确实非常优秀的,可以调整为全日制学习,并获得全日制证书”。

“非”字背后另一个深层次的问题,是学校教育资源的分配与利用。周文辉就观察到,在辽宁一些高校里,“非全”生可以申请奖助学金和宿舍,但是在一些城市,“非全”生甚至没有申请机会。

同时,应届生“非全”比例上升的另一面,则是在职人员数量的下降。“‘非全’教育的主体发生变化,给应届生和在职人员带来了新的问题。”周文辉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应届生担心学历不受认可,在职人员认为考试难度变大。从中国教育在线发布的《2019年全国研究生调研报告》中可以看到,自从2017年“非全”纳入统考以来,很多高校一直处于生源不足的状态:中山大学测绘工程、环境工程、金融等专业共55个“非全”名额,最终录取为0人。“为完成招生计划,招生单位又将大量稍低分数段的全日制调剂到‘非全’,造成隐形失衡。”周文辉认为“非全”的招考机制也有待创新。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2019年8月19日,教育部在关于“2020年全国硕士研究生招生工作管理规定”的通知中,对“非全”招生再做规定:“原则上招生单位非全日制硕士研究生招收在职定向就业人员。”换言之,在2017、2018、2019年这三年之后,应届生将很难报考“非全”。

政策的改变,让这数届“非全”生成为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戏称自己是“老三届”,认为自己处在“爹不疼、妈不爱”的阶段。据知情人士透露,“老三届”的存在实属无奈:“政策宣传不够,指标多,报名少。”

“我们也在逐步研究中国高等教育的规律,当年的专硕从诞生到被社会认可,也经历过一段时期的挣扎。”周文辉说。

但李凌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等待了,他决定再在2021秋招季上试试。他甚至琢磨着该用什么办法把学历证上的“非”字遮掉。“简历上肯定不能主动写,大不了用本科学历去应聘呗。”

在统招“非全”的微信群里,最近发布的一次群待办是9月4日傍晚的那条教育部回应。而这215名“非全”群友自嘲与平等离得最近的一次,来自于一名网友在群里发布的招聘信息:

9月12日到9月15日,连续四天需要4名北京在校学生去监考,费用每天260元管午饭。补充:学历要求,如果学历是研究生,则非全日制研究生优先考虑。(文中李凌、王东、刘川为化名)